鸣金收兵

这里只有苏厉和魔司令

南柯梦(六)



苍翠挺拔的连绵山脉层峦叠嶂,另一侧有巨大的湖泊,隐藏在时隐时现的山雾间,风吹开迷障的时候能看见水波纹反射的光。山中有栈道,竹木栈道倚山势而建,峰峦突起,秀中生险,险中生奇,走在上面踩出一片吱呀作响。沟壑斑布,飞瀑流泉,溅起的水珠形成水雾,光线在其间折射出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魔司令看着前方苏厉被山风吹拂起的披风沾上些水雾,亮闪闪的如一片璀璨群星。


继续往前,是巨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的山间密林,怪石林立,一派妖冶,那如梦似幻美不胜收的景色从他身边略过。魔司令轻轻吞吐着微凉的空气,快步跟上苏厉的步伐。


他以前比较喜欢在山顶的巨石上坐下,望着远方的天边出神地想,想远方是什么地方。


他们走了一天,晚些时候,天色暗了下来,云层一簇簇堆叠起厚重的轮廓,似乎预示着一场将下未下的狂风暴雨。


天色快要完全黑下去的时候,苏厉终于找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木屋。


魔司令提前关好窗,他在愈加昏暗的屋内点起前任屋主留下的烛火灯盏。窗外黑沉厚重的天幕终于降下雨来,冲刷着整个大地,雨水砸落在地面上,碎成好几瓣。


夜晚来临时,魔司令坐在床上翻起抽屉中上一任屋主留下的书卷打发无聊的时间,不知是不是窗子漏了风,床头小案上的另一卷半开的书页被吹拂而起,魔司令扭头去看,书上写着一句话。


寻缘草开时相见,叶瓣凋落一轮回。


他抬眼想去看是哪里吹进的风,却是看见灯盏中的烛火仍是四平八稳地烧着,那火苗丝毫不受风的影响。


他险些以为方才一切只是幻觉。


听着窗外雨水随风拍击着窗纸的声音。苏厉在房内檀香的熏染中开始昏昏欲睡,在睡意最浓的时候他吹熄蜡烛,将被子拉到头顶。


檀香或许能安神。魔司令想,他曾见过有人燃此香试图勾起前世记忆。苏厉是个讲究人,讲究人在任何时候都很讲究,他从袖筒里摸出一盒香的时候魔司令毫不惊讶,甚至随口般问了句“什么香?”


苏厉弯眸一笑,一边将一支香插在桌子上积尘器具的缝隙间一边道“檀香”


这个时候的天还有些冷,被子里的魔司令夜半时似乎被冻醒,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听到了黑暗中燃尽的一截檀香砸落在地的细微声响。


隔壁的苏厉也躺在床上,黑暗中他盯着天花板发呆,听着屋外的雨声。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心下已经将魔司令的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他是个并不很有心计,武功平平无奇的魔,但又不完全属于有勇无谋的那一类。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他好几次都撞见他陷入非常骇人的狂躁状态后又迅速恢复那张冰山脸,速度快得让他都感到惊讶。


因此,苏厉甚至推断过这位魔先生是不是有什么精神层面的隐疾,但很快否认了自己的猜测,认为这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象。


他觉得这是因为人世间数十上百年的时光,不过是魔族漫长生命中的匆匆一瞥,所以魔司令感到厌倦,又多少有点感到不甘。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所以会有一种奇怪的淡泊世间的心态。同时苏厉又能从魔司令的日常言辞间察觉出他时常表现出的傲慢和对人类的不屑。


他还观察到有时魔司令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一件事务上,并且向其他任何行为报以不加掩饰的轻蔑。一些普通的山民偶尔也会朝魔司令表达明显的愤怒,对此苏厉感到非常理解,一方面,他身上不加掩饰的邪恶气息总让那些山野村夫将之与某些盛行一时的民间怪谈联系起来;另一方面,魔司令也会乐此不疲地挖苦那些将家庭生活或其他兴趣与追求抽象生活乐趣混为一谈的伪君子们,并用同样轻蔑的目光打量他们。当他偶尔对那些人评头论足时,苏厉总是选择安静听着,不做任何评价,脸上的表情平静地像是窗外月光映照下粼粼波光的湖畔。


他知道自己所表现出的平宁神情能潜移默化地影响魔司令,能让他慢慢感到安心,然后慢慢跟他一同进入安静的平和中。


他们一起相伴又走过了许多地方。魔司令也曾几次独自一人前往幽深的密林或是荒弃的村落,他特意嘱咐不让苏厉跟着,还故意安排一些无足轻重的事让苏厉做。苏厉心下不满,但他的命令又不好违抗。


而魔司令则在某些古怪而又偏远的地方研究那些同族留下的蛛丝马迹,与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有关网中人的流言。他知道大多数传言都是从这些偏僻荒芜的土地上传播开的。


他回来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身上都是灰尘和枯枝,苏厉也不多问什么,只是为他脱下外袍挂好,然后倒好茶,顺手抽出桌下的椅子。


魔司令趴在桌上盯着茶杯里的冒出的热气发呆,苏厉在他身旁坐下,从袖中抽出一个玩偶来。


“司令大人要不要看傀儡戏?”他问。


蔫蔫的魔司令听到傀儡两个字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衣袋。


那里空空荡荡的,他一直带在身边的傀儡不见了!


魔司令从桌上抬起头,刚好看见自己的旦角傀儡在苏厉手中握着。


“这个从哪来的”他冷下脸道,语气不是试探,倒像是有几分问责的意思。


苏厉不紧不慢地说“你前两日出门出的急,我在你床边发现的,看着好玩就试了试”


见魔司令没反应,苏厉又说“要不要看看?”


魔司令反问“我怎么不知你还会这些?”


苏厉说“以前年轻的时候跟别人学的咯,觉得没用就一直没跟你说过”


“那让我看看你的能为”


于是苏厉低下头,专心控制起傀儡的细线来。


其实苏厉并不是很会这个,但他擅长一种操控术。


在看到这个傀儡时,让他想起还是丑孔明时候看过的皮影戏。那个时候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遥远,遥远得仿佛天空的星星一般只能看到熠熠的光芒,他几乎只记得那时候一些模糊的人和事。


白天里的时候,他拿着这个傀儡坐在桌边发了好久的愣,隐约想起了那个与自己断绝关系的妹妹,以及自己的师门,自己曾经追求过的女人,曾经怨恨过的史家…他回忆着这些事,直到日头西斜。


随后他想起,皮影戏本是起于战国,兴于汉朝。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朝,皮影戏正处于过渡时期,玩皮影戏看皮影戏的人并不多。他还是丑孔明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对此情有独钟,喜欢制作一些纸人来演示操作,并且拉着师妹一串红来观看,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反正自己就乐在其中。


他记得那时候的自己一边手忙脚乱地操控纸人,一边急急忙忙地变换嗓子模仿各种不同角色的声音,那时候他的纸人剪得特别逼真。虽然一串红总说纸人没必要做得那么逼真,因为让观者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影子。但他还是剪得非常仔细。


有一次,他正在给师妹表演皮影戏的时候,忽然想到一本古籍中曾记载过一种操控术,将人自身的神识分出些许依附再被操控的物品上。这也是一种傀儡术,可以直接用自己的神识控制它。


不久之后,一串红再看他演示皮影戏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他的动作不再忙乱,那些纸人在他没有用手摆弄的时候依然举手投足惟妙惟肖,因此他在说戏的时候也从容了许多。


不过那都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苏厉坐在椅子上,他靠着扶手,握着傀儡细细品味那些回忆。


基于过往的经验,苏厉尝试性分出了部分神识依附在傀儡上,但这次与平常不同,此前他这样做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那些纸片承载着他的意识,毫无其他。而他在魔司令的傀儡上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寒意,让他感到如坠冰窟。非要确切描述的话,那就是孤独的感觉像潮水一样蔓延包裹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像是这个人的头脸都被强行摁进了刺骨的冰水,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曾经躲在窗后看见魔司令对着傀儡说话的场景,忽然就明白过来。


苏厉想,魔司令或许曾经因为自己见过战争的火舌,去过人间的地狱,也在光怪陆离的时间里摸爬滚打过,因此以为这些年经历过的一切足以撑起自己风轻云淡地与人讲起那些硝烟弥漫的过往,也可以与过去的往事握手言和,从此刀枪不入,岁月静好。


可终究他还是高估了自己,有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消逝,并不是随着万物肃杀逝去的,也没有永堕魔障。它只是蒙了尘,并未断根,一阵野风撩过,还是疯狂滋长,无际无涯。


苏厉忽然觉得,这样的魔司令非常可怜。可怜的,可悲的,可叹的魔族。


他想起自己的使命,想起竞日孤鸣的眼神,这让他决定不再去多想些什么。


但他还是拿起了傀儡,试着用操控术操控它。


魔司令应该没看过这样的傀儡戏吧,他心想。


不出所料地,魔司令看得惊呆了,苏厉看见他的冰山脸露出了一丝笑容,暗想花费了大半个白天的练习很值。


这是必要的讨好谄媚术。苏厉对自己说。


一段戏结束时魔司令抬起头望向演戏的人,当他看到苏厉的额头冒出一层细汗的样子时,忍不住笑了一声。


苏厉也抬头看他,见魔司令展颜,他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询问如何。


魔司令含糊不清说了句还好,然后看着苏厉爆发出了又一阵更为畅快的笑声,苏厉也笑了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在魔司令的笑声中他察觉出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息,就仿佛他的笑发自内心,是不由自主的。


幽默是种谦和的怪物,有时候它会违背人们的意愿强行出现,人们觉得有趣并不是因为高兴或期待自己能如此表现。所以,在点着烛火的屋里,魔司令和苏厉都笑了起来。


然后苏厉将傀儡还给了魔司令,后者当着他的面将其塞回袖中。


苏厉对此的理解是:魔司令默认傀儡成为二人间的共同秘密了。


后来魔司令果然时常变着法让苏厉为他表演傀儡戏,还美其名曰练练手,苏厉憋着笑听他说完每一次都不相同的借口,不管是什么理由,总结到最后就一个意思,想看他演傀儡戏。


苏厉也逐渐习惯了神识附着其上必然会感觉到的寒意,他甚至觉得没有第一次时那么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次苏厉刚演完一出傀儡戏,魔司令突然问他。


“听过”他回答“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并不了解鱼的想法,所以不知道鱼是因什么而快乐”


魔司令轻叹一口气,说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知鱼之乐,焉知鱼之痛啊”


苏厉眼角抽搐了一下,这句话竟让他瞬间有想流泪的冲动。


“早些休息吧”他留下这句话作为结语,转身掩上漏风的破败木门,留下苏厉一人站在厅堂中。


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晚,苏厉给魔司令讲了个故事,起因是后者提起黄昏中从屋前地坪中跑过的一只狐狸。魔司令于是问苏厉看见狐狸没有,苏厉本是没看见的,又不好拂了司令大人的兴,便说只看见了一截尾巴毛。他不知道这样的回答会不会让司令大人失落。


司令大人果然有些失落,他继续自顾自地说那狐狸是红色的,毛看起来就很舒服,想去摸一下它的皮毛。


苏厉放下手头的事凑过来说“小人在很久之前也听过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你要不要听?或许你听完就不会再老想着去摸狐狸毛了”


魔司令冲他翻了个白眼“我看过你们的聊斋志异”


“不一样的,你要不听听看?”


他正眼看了看苏厉,见他一脸认真,于是往旁边挪了挪。


那个时候屋里的凳子还多以长条凳为主,一个人如果要坐的话得坐正中间,坐得太靠左或者右都有不稳的危险。本来是有单独的椅子,但魔司令一开始便是一个人坐在长凳的中间,见苏厉有开口的意向,他便将长凳为他让出座位。


苏厉说,他在刚出入江湖不久的时候曾碰到过一件怪事,当时他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村里的人都传言不远的一处谷仓闹鬼。他当时仗着年轻气盛又学过些道法,半夜去到了村民传说有鬼魅出没的地方。


但那里并没有鬼,他到了地方也只看见一口极大的钟扣在地上,他走进去看,钟身上还刻着一些符文。


“符文?用来镇邪的?”魔司令问道。


苏厉点头说“是啊,我当时也纳闷,便用手去敲了敲钟身”


“你胆子可真不小”魔司令揶揄道,苏厉笑笑说“年轻人嘛”


里面有什么?他问。苏厉于是接着说,他当时敲了敲钟后发现并无异常,刚要离开的时候,钟内竟有人声传出。


那个声音道“你为何敲钟?”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苏厉吓了一跳,他忙后退几步问“是谁?”


钟里的声音说“不必害怕,我并不是害人的鬼怪,只是留在此地的僧人”


苏厉心下稍安,他将耳朵贴在钟身上想再听听里面人的话,可里面又没有了声音。


他抱着试试的心态,将双手捂在钟身上,像对人耳语一般问道“高僧是缘何困在此钟内?”


说完后,他立即将耳朵贴在钟身上等待钟内的回答。


等了有一会,钟内并没有回应。


就在他要将耳朵移开时,里面有声音响起“这世间没有他物能够困住我,困住我的是我自己。哪怕是外面的符文,也是为了安定他人的心而已,于我只是一个摆设”


听到他的回应,苏厉心下暗喜,钟内之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不是寻常之辈,或许自己能得其指点一二也说不定。


“冒味问问,您为何困住自己?”苏厉道。


“此事说来话长”里面的声音叹道,苏厉仿佛能看到钟内人的神色变得黯然。


苏厉默不作声,他在等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说出来。


里面沉默了一阵,就在苏厉以为他不会说的时候,里面人开口道“我以前是香砚山上寺庙的住持,也是自那座庙建成以来最年轻的住持。那时我才二十岁。现在想想,那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里面的声音变得平缓悠长。


苏厉知道香砚山,也知道山上的寺庙。即使老僧只是在钟内回忆过往,也让他听得认真,仿佛置身于佛堂听他讲法,仿佛干渴之人匍匐在井边饮水,仿佛站在旷野沐浴春风,仿佛寒冬清晨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射在身。


他讲到这的时候看了一眼身边的魔司令,月亮的光照在他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光晕。


苏厉移开视线,接着讲述那“说来话长”的如烟往事。那时钟内的老僧说,当年许多寺庙和书院邀请他去弘法讲法,他便离开了香砚山,去到各个地方讲法。而随着他走到的地方越来越多,名气也随之变大,到后来居然有了活如来的虚名。邀请他的地方越来越多,来听法的人也越来越多。


如来能来去自如,而他这一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魔司令听苏厉这么说的时候,面露一些悲戚之色,仿佛想起自己已离开魔世许久,何时能返回故里。


苏厉继续说,那高僧在敦煌讲法时,有一烈焰赤狐也随着人群混入听众之中。这烈焰赤狐已经修得人身,曼妙无比,但高僧却一眼看穿,但他没有赶她出去。


佛法是包容众生的,哪怕是外道。苏厉解释说,她既然有心来听,高僧便安心接纳了。可是她听过一次之后,便一直尾随着高僧,晚上就来他房间诱惑他。


魔司令发出一声嗤笑,苏厉也浅笑起来。


那高僧知道烈焰赤狐最怕凉的东西,怕阴冷下雨天,怕寒季落水中,也怕人兜头淋盆凉井水。但他并没有躲避她,没有驱赶她。出家人慈悲为怀,他只是忍耐着。


就这样高僧与狐妖如此僵持了一年多,那狐妖仍然品性不改。不过她的方式渐渐改变了,在高僧因为讲法太多而嗓子疼痛的时候,她给他熬药润嗓,在高僧寒冷天回房睡觉之前,她已经钻在被子里为他暖好,在高僧抄写经书之前,她静静在一旁给他添香磨墨。


听到这里,魔司令想到了那个陪伴自己许多年的傀儡。而苏厉则想到了魔司令,想到他对他在诸多小事上的关照和袒护。


但那高僧依然对她无动于衷,狐妖也不介意,继续做这些事情。后来高僧渐渐习惯,虽然不言不语,但已形成默契。


当时的苏厉坐在钟外,他想象着一位年轻的得道高僧与一位艳美曼妙的狐女同处室,狐女不言不语磨墨添香,高僧不言不语静心抄经的情景。室内幔帐轻飘,香雾缭绕。


魔司令则想象着一位口吐寒气的高僧宽衣解带,迫不及待钻入被窝,而一只浑身赤红如火焰的狐狸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情景。想象着一位高僧咳嗽不已,转头发现桌上一碗汤药热气腾腾,却不见送汤人的情景。


如此两三年之后,高僧到了北国讲法。那时天气寒冷,讲法之时常常感到脚下寒冷。可是有一日,他讲着讲着忽然觉得脚下非常温暖。低头看,原来是一只浑身赤红的狐狸躺在他的脚下,用皮毛将他的脚围住,给他保暖。


那一瞬间,他被她感动,当着数千名前来听法的人流下了泪水。


魔司令的心为之触动,不由看了苏厉一眼。


他浅紫色的刘海和鬓角在月色笼罩下泛着银光,魔司令突然感觉月光变得寒冷彻骨起来,在寒冷的月光下,他不自觉地往苏厉身边靠了些。


后者以余光看清了他的小动作,但没有避开。


只是好景不长,遥言四起。有人说活如来与一狐女苟且,白天弘法,晚上寻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很快这种谣言遍布各地。虽然高僧知道是有些嫉妒之人故意为之,他们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但他没有办法,唯一做的便是离开狐女。于现他在每次远行的时候故意选择下雨天出发,想借此撇开地。谁知她将一顶荷叶幻化成伞,紧紧跟随在后。


其实这样会让她露出破绽。苏厉说,雨水落在普通的伞上会顺着伞骨流下,而落在荷叶上会大颗大颗滚下,一只妖将破绽展现出来,便是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可是她全然不顾,高僧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魔司令问“既然如此,那这烈焰赤狐为何不打普通的伞?”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苏厉说,钟里的声音很快就给了他答案。


其实高僧那时候就应该知道,她不打普通的伞,而打荷叶幻化而成的伞,就是向他表明决心。


“什么决心?”魔司令问。


“不管前面是否有千难万险,她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从。高僧为了逃避她,只要前方有路就一直往前方走,而她一直在后面追”苏厉说。


“原来如此”魔司令点头,为狐女的决心感慨万千。


因此高僧也从讲法的和尚变成了居无定所的苦行僧,这一走便走了五六年,他在这五六年中风餐露宿,披星戴月,风雨兼程。


而她,就像是甩不掉的影子。


终于有一次,高僧找到了摆脱她的机会。他从鄂国往苍梧走的时候,要从紧挨洞庭湖的渡口找船渡过长江。那几天刚好风雨大作,据说是洞庭湖的龙王发怒了,渡口的所有渡船都被水浪拍翻,只有一条小船幸免于难。于是高僧请求那船主渡自己过江,船主见他是僧人,便冒着危险将他送到了对岸的城陵矶。登岸之

后的他放火将那船烧毁,留下一些钱财赔给船家。


魔司令说“他是不是想,天上的雨拦不住她,长江的水总拦得住?”


苏厉点头。可她却在对岸抛下荷叶伞,跃进了江水里。水火不容,于她来说,江水就是一锅煮沸的水,溅一滴在身上就如同烫烙铁,跳进江水中就如下油锅。而她居然横江而过,等再上岸的时候,身皮毛尽数被烧得脱落殆尽。她的衣服便是皮毛幻化而成,如今皮毛尽毁,她就那么在江边赤身而立。


一如既往的,高僧走她便走,高僧停她便停。


高僧走到此地时,那时此地还没有废弃,还是一座并不人声鼎沸的寺庙。无奈之下,他躲进钟内,并对在此的其他僧众说自己被狐妖追赶,现已无处可躲,只有这由千万过数人之手的铜钱所铸造的铜钟可以救他。


苏厉在此前就听人说过,这口铜钟是由铜钱烧化而成,所用铜钱皆是周围人一枚一枚捐赠的。因此,此钟除了特别沉重之外还汇聚了许多的人气。修炼的妖怪身带一枚铜钱即可躲避雷击,但千万枚铜钱则人气太盛,反而会伤害妖怪。因此高僧想,若是躲在里面,狐女便再也无可奈何了。


不料狐女仍不死心,居然化作一团烈火裹住钟身,将钟身烧得炽热如炭。他知道她无心害自己,只是要逼他出来。但他那时已执意不愿再见她,望她知难而退。火烧了三天三夜,既烧伤了高僧,也将狐女的身体与魂魄燃尽,就如一根烹煮食材的木柴,虽将食材煮熟,却也将自己烧成了灰烬。


“他在说到狐女燃尽自己之时声音忽然变得嘶哑,此前他的声音平淡得让人以为他说的是别人的故事,而在这个时候,我感觉他平稳的情绪突然失了控”苏厉轻声说。


魔司令脑海中想象着满目跳跃的火焰,一条赤色的狐狸在其中跃动悲鸣。它身后有一口烧得通红,如清晨刚从山脊后探出头的大阳一般的硕大铜钟。钟内的一片赤红之中,有一年轻僧人双手合十,隐忍着高温念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眼角却爬出叶露般干净剔透的泪水,泪水刚到脸颊便蒸腾而去。


他低下头,仿佛也在为他们难过。


这里的和尚要救他出来,而他拒绝了。 他说要在这里面日夜为狐女念诵地藏经。本地的和尚也被烈焰赤狐所打动,便按照高僧的意愿没有救他出来。


但这个决定害了他,因为四下里开始谣传这座庙里闹鬼。庙里都闹了鬼,还有谁会来烧香拜佛?这香火一断,原本就不多的和尚也都陆续离去,只留下那个第一个见到高僧的僧人。


他告诉他日出日落,让钟内的高僧知道此时是何时。


如此二十多年后,终于有一天,这个和尚来到铜钟前说,他感到寿数将尽,所以把这个院子卖给了官家。官家要在这里建粮仓,而看守粮仓的人将住在这里。


魔司令不理解,这和尚能再此苦守数十年,可见是重情重义,可是为何要将院子转卖给官家?何不让这钟里的僧人安静为狐女超度不受侵扰?


苏厉说,其实房屋的支撑全靠人气,无人居住的房屋就如没了魂魄的肉体,只要人一离开,房屋便会很快颓败倒塌。那个和尚是怕自己走后此地失去人气,到时候院子倒塌,钟内的高僧便会失去栖身之所。


魔司令想了想,觉得那和尚说的似乎不无道理。他以前路过一下荒废村落的时候就发现,一些看似坚固的房子在没人住之后很快就瓦漏墙倾,如同一个年轻人在一夜之间变得垂垂老矣。


苏厉说,卖院子所得的钱那个和尚都埋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他自己则分文不取。他将那个地方告诉了高僧,叫他在有可能用得着的时候使用。临走之时他问他,他现在到底是死了让是活着?是人还是鬼?


这也是魔司令想问的,因为苏厉说他只是烧伤,可见并未死去。


他说自己已在钟内待了百多年,里面不但没有阳光,也没吃没喝,应该已经死了才是。


他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苏厉说自己当时也和他一样好奇。只是高僧说和尚的问题让他无法解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死还是生。因此也无法解答苏厉的相同提问,在这百年的光阴里,他心想着念经,嘴里不念的时候心里还在念,早已忘却自己是死还是生了。他同样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已经发生了变化,是适应了这里,还是身体其实在某时刻就已经死去,却留下了无法消失的执念。他说这样的话时,苏厉并不觉得惊讶。


苏厉对魔司令说,有的人已经死了,但是浑然不知,依旧像往常那样吃饭睡觉,做生前做过的事情,直到有天听到亲人的哭声,或者看到自己的尸体,也或者听到别人谈论他的死讯,这才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自己早已过世,于是大哭。


同理,高僧说这些事情发生在一百多年前,这时间或许不准确。因为那位老和尚离开之后,他的时间概念也一并变得模糊了。这钟里面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他只能凭着感觉数着日子。


有时候觉得日子非常漫长,甚至不止一百年,可有时候又觉得日子很短暂,仿佛昨天还在路上行走,而那狐女跟在后面。


所以准确来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这些事情是在多少年前发生的,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死是活。不过他恳请苏厉不要告诉他现在是何年何月,因为他不想知道,知道之后只会加深对时间的恐惧。他也不要苏厉打开铜钟看看自己是死是活,死与活对他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


当年的苏厉听得感慨万千,他觉得如此说来,这不生不死的僧人还是对狐女有情的,只可惜他是僧人,不能动凡心欲念。动了情,便是负了佛,不动情,便是负了他。


也许,这铜钱所铸的钟内无生无死,无岁无月的空间便是他最好的去处。


故事讲完了,苏厉看着窗框许久不发一语,魔司令则饶有兴致地自顾自回味着这个与他平时所看过的故事不同的异事,丝毫没有注意到苏厉脸上的复杂神色。


许多年之后,苏厉的同僚女暴君在某个夜晚与他共饮时,偶然谈及狐狸的皮毛如何柔软温暖,姚明月敏感地察觉到他的神色有些异常,便佯做贴切地询问他怎样了,苏厉只说了一句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知鱼之乐,焉知鱼之痛啊”


姚明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苏厉面无表情的脸上悲戚之色一闪而过,快得如划过天空的流星。然后他退开杯子,恭敬地起身说多谢女暴君将军款待,天已不早,小人要离开了。


第二天,在天还灰蒙蒙的时候,苏厉就早早起了床,他将他们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归拢起来,并将痕迹都仔细地清理干净,然后他去敲了敲魔司令的房门。


魔司令昨晚想了很多,直到后半夜才睡着,睡着后也是梦境连连,有时候梦见自己在修罗国度的时候,有时候梦见公子开明和网中人他们,有时候又梦见独自一人在峨眉山的情景,有时候又梦见那个姑娘,她拉着自己的手指着繁星点点的夜空说你看见天意了吗?魔司令刚想说话,那姑娘的脸忽然变成了苏厉的脸,他大惊,想伸手去触碰苏厉的脸。


司令大人。他梦境里听见苏厉在叫他,魔司令努力想抬手去抓他的衣服,但手臂却似有千钧,他心中一急,双眼便睁开了。


只见苏厉半蹲在床边看着他,他的脸逆着光,魔司令朦胧间只看见他金灿灿的眼眸。


“怎么啦?”苏厉问,他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忍耐。


“嗯?”魔司令闷闷地发出一个单音算是疑问了。


苏厉伸出手,他的手覆在魔司令的额头上,魔司令只觉得他的手冰凉无比,而自己的脸也不知为何开始发烫。


“没有发烧呀,奇怪”苏厉收回手,魔司令感觉脸上的温度还未褪去。“你刚刚在喊我名字,苏厉苏厉这样喊,我以为你找我呢……看来是在说梦话”


他似乎很努力在忍住笑意,但笑容却自顾自地浮现在他的脸上。


“小人就在这”他又安慰魔司令般地轻声说。


“…我想你听错了”魔司令从床上坐起来,将脸扭向另一边。


“好好,小人听错了”苏厉也不争辩,顺着他的意说。


快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进了城,如愿以偿地并没有引来什么关注,但漫无目的地游荡找落脚地的时候却碰到了一点麻烦,不是很难解决,魔司令却怕夜长梦多,急匆匆催促苏厉找一个掩人耳目的地方落脚。


他太警惕了,苏厉暗想,但为了让他宽心,便索性找了处位于城中最繁华人流量最大的一条花街柳巷住下。魔司令自然不懂这些,只当是个人来人往比较频繁的客栈。


这楼有三层,他们住在二楼。晚些时候,苏厉不知道从哪卖来两坛酒,撺掇着魔司令开始一人一杯地喝起来。魔司令哪知其中深浅,自然是由着苏厉去,酒过三巡,苏厉愁眉苦脸地说“司令大人,您是不是觉得我太弱了”


魔司令听他这么说哈哈大笑,他说道“苏厉,我能感觉出来,你并不是毫无根基,要是你想习武,以后有机会我教你就是了”


苏厉干笑,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过了一会苏厉凑了过来,八卦兮兮地问“那你活了这么久,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小人之前听说魔都是大喜大悲,想必也是敢爱敢恨,不知司令大人在魔世或是此前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你遇见类似的麻烦了?是喜欢上哪家的姑娘让我替你拿主意吗?可是我虽然活了很久,但情感之事我是给不了你任何建议的,只能你自己慢慢领悟”魔司令盯着跳动的烛火,眼前闪过那个姑娘的笑脸。


她是故人,而魔司令并不恋旧。


身旁的苏厉问道“按理来说你应该积累了许多的经验,为什么给不了别人任何建议呢?”


魔司令收起笑容,轻叹一口气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叫情深不寿吗”


“情深不寿?”


“这句话的意思是,感情太深的话,这感情的寿命就不会太长。太在意一个人,太喜欢一个人,用情太深,反而伤害到自己和自己喜欢的那个人”魔司令喝了一口酒继续说“就我的经验来说,情深不寿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用情太深的人不会活太久。你看,你们古代的那些深情之人,容易心情郁结,悲春伤秋,进而影响身体,多抱怨而终,多情女子没有善终的例子不少,有因情而病亡的,有因情而自尽的,同样,多情男子的结局也是大同小异,就不胜枚举了”


苏厉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我要成为魔世的司令官,第一道要练的不是其他,而是摒弃一切感情”说这话时,他却一改往日的肯定语调,反常地感觉有些违心。


许是幻觉也说不定。他想


苏厉闻言一愣。


“感情对我这样的魔来说才是第一大阻碍。尤其是到了人世,因为除了悲春伤秋,还得忍受曾经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我,你知道的,对我来说什么白头偕老,什么生则同床死则同穴,那都是不可能的”


苏厉想想也是,谁能跟一个千年不死的魔族白头偕老。


魔司令继续说“如果我对人用情太深,我就会在这种离别的折磨堪。如果我如此痛苦不堪,那我的生命还要这么漫长做什么,自己折磨自己吗?倒不如战死沙场来得轻快些。我学习的第一课就是除却烦恼的源头,不要用情。一个从不用情的人,如果要给一个深陷其中的人一些建议那不是笑话吗?”


说完,魔司令的嘴角挂起一丝勉强的笑。


“原来是这样”苏厉点头表示赞同,他知道魔司令说的是实话。一个穿越数百上千年的魔,首先面对的便是不断的生死离别,别说是刻意避开,就算他以前是个有情人,一次又一次的生死离别也会让他的心渐渐起茧。


魔司令说道“如果你非要我给你什么建议的话,那就把情深不寿四个字送给你吧,希望你将它记在心中”


沉默了一阵,苏厉又说“人总是难以预料到意外的发生。但是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意外其实并不是意外”


“哦?你的意思是对于知情人而言,最终的结果无论如何都不算意外咯?”


“是的,只是不知道内情的人以为是意外而已”


魔司令抬头去看他“你话里有话?”


苏厉一愣,赔笑道“当然不是,你就当时我是没说过吧”


“但是你已经说给我听了”


“额,我意思是,想改变注定要发生事的人,要么是看不见后面发生的事情,要么是看见了但不想说出来”苏厉解释说。


魔司令扯出一丝牵强笑意“哦,那这么说来,命就不能改不能选择的?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这是你们人常在做选择时用来自勉的句子,就好像自己有选择一样。其实如果是鸡,就要提防被做成一盘菜,可是提防也没用。如果是鹤,关进笼子里就会死。是鸡的命,还是要过鹤的生活,最终还是要看自己是鸡还是鹤。是鸡则有翅膀也飞不起来,也说不上什么天地宽。是鹤则给食也不吃,养也养不成”他倒了一杯酒,将腿翘到椅子的扶手上。


苏厉说道“那可不见得”他朝他的方向推了推自己的杯子,魔司令瞥见他的杯子已经见了底,于是顺手也为他重新倒满。


“你有不同的见解?”


“我曾经相信梦,当梦到自己是鱼的时候,就能在水里游,梦到自己是鸟的时候,就能在天上飞,梦到自己是豺狼虎豹的时候,就能饮毛茹血”苏厉说。


魔司令想起以前听过寺庙里的和尚说过,人要修很多年的畜生道才能进入人的皮囊成为人。


所以他接着苏厉的话头说下去“有的人曾经是笼中鸡,有的人曾经是天上鹤,有的人可能曾经既当过笼中鸡,也成为过天上鹤。要成为鸡还是鹤,鸡和鹤无法选择,但人是可以选择的。虽然很难,但无远弗届”


“无远弗届?你读过尚书?”苏厉惊讶不已。


魔司令轻哼了一声“以前听到过,那时还不理解,后来机缘巧合下才知道,无远弗届的意思就是不管有多远,没有不到的。所以我觉得,既然没有不到的,又怎么会局限在笼边或者是天边呢?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没有局限吧”


“魔司令,你有的时候真的很超出我的想象”苏厉打趣道。


“是吗?看来是真的很让你惊讶了,都赶直呼我的名讳了”魔司令语气淡淡的,倒是听不出气恼之情。


苏厉一惊,心道苦也,果然古人诚不欺我,饮酒误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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