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金收兵

这里只有苏厉和魔司令

南柯梦(四)



那天清早的风出乎意外地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 似乎是这风已飘过了许多地方,为他带来遥远故国的熟悉气息。


他闭起眼,好像就能看见遥远故乡的鬼祭贪魔殿,那后院中也有一棵高大的树,树干上茂盛的枝丫会无风自动,张扬着毫不掩饰的魔气。至于那里曾经是何种模样,魔司令只记得那个地方最初是一片荒野,周围是杂乱的野草和低矮的灌木,举目望去,一片死寂的暗沉。在魔世特有的血红月光下,能听见随风而来的遥远不明魔物发出的那悲怆悠远,苍凉孤独的嚎叫。


回忆起早年间的修罗国度,日子虽是连年战乱,但也能算的上是充实紧凑,不像后来战乱平定后那般寂寞无聊。


从思绪里抽身出来的他看着那些不知名的鸟雀落到树干上,用它们坚硬的喙咚咚咚敲击着古树坚硬的外皮。春秋轮回,寒来暑往,鸟雀们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落在树下,融入了泥土。


许多年后,在泛着寒露的灰沉天幕下,他仿佛又见到有鸟儿落在不远处的树梢。在茂盛树冠间撒下的晨曦营造出的小小光环中魔司令仿佛看到了这只鸟雀前世的模样,仿佛看到多年前的自己站在林间树影之下的样子,又仿佛看到苏厉当年的样子。他想它是不是前世也这样停留在树上?


霎那间魔司令几乎要认为这是为树驱虫的鸟儿又回来了,虽然这一世的它并不会捉虫。但却让身为局外人的魔司令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到了无比的舒心怅然,在漫长孤独又寂寞的生命里,他因为一只平凡的鸟雀,而感受到生命陪伴的感觉。


那些或是挥金如土,享尽人间繁华的浪荡子,或是做过朝堂之上万人仰慕的高官,或是当过云游九州深藏功名的闲云野鹤之辈…他们有的与声名赫赫的诗人饮酒泼墨,也有的同红绸帐底的名妓红烛共枕…而这些在魔司令看来,只觉索然。


于是,他才选择在山间过起这样的生活。每当清晨鸡鸣破晓之时,他便起来开门,让人们进来烧香跪拜。天色暗淡夜幕低垂之时,便关门谢客。


一直延续了近百年的时光。


一天晚上,在庙里关了门后,魔司令发现大殿里还有一位香客没有走。于是他走过去,想提醒那位香客,离着还有五六步远时,他闻到了一股清爽的香味,于是便站住了,轻声问道 “姑娘如此虔诚,是很缺钱吗?”因为从单薄的身形上,他猜那可能是一位瘦弱的姑娘。而来这庙里的,无外乎求财。


那人转过身,她身着淡紫色绣花的华服,气质不凡,纵然魔司令并不很关注人类形貌,也能一眼看出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借着洒进大殿的月光,他看清她腰间坠着一个似乎是白色的香囊,香气应该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她对魔司令礼貌地颔首说,你觉得我是来求财的吗?


魔司令说,如果您不是求财,那可就来错地方了。


那姑娘冲他微微一笑说“我自然知道,人们都是为了求财而来这里的,但我来这不是求财,而是天意。”


虽然魔司令会些人类所不会的法术,但实际上他自己也清楚,那些不过只能糊弄糊弄旁人,虽会些武功,却也清楚山外有山。正所谓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但看热闹的总多于看门道的。而在这人世已久的他早就听说天意难违,故而始终也只是敢与人斗与魔斗,但不敢与天斗。于是他礼貌性地欠了欠身说,天意不可违。那姑娘很满意地点点头,绕着大殿走了一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魔司令等了一阵见她仍然不走又说,姑娘,山下人家的鸡都回笼了。


姑娘说,哦。


她在大殿前坐了下来,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他又说,姑娘,外面玩的孩子都回家了。


姑娘说,哦。


见她迟迟不离开,魔司令也有些着急,只好说,姑娘,我要关门了。那姑娘看了看他,说,你这人也真是,我又没不让你关门。


魔司令只好问她,这么晚了,姑娘还不回去吗?姑娘来到廊道,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天意还没有让我回去。


他顺着她手指指着的星空看去,并没有看出今晚的星星有什么不同。于是问,敢问天意在哪?姑娘面露惊讶,反问说,我以为你守在这清静之地这么久,多多少少也会有些领悟,怎么连天意都看不到?


天空的星辰璀璨,星空渺茫,魔司令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姑娘指着渺茫的星空说,你看,就是那颗星星指引我来到这里,等它暗淡下来,我就走。

于是魔司令又仔细看了看星空,却不知道她指的是哪颗。


但因为有了姑娘的话,谨慎行事的魔司令也不好违背她所谓的天意,这黑经半夜,让一个年轻女子独自下山也不是个理。于是魔司令只得说,那我先去休息了,姑娘走的时候记得帮我把门带上,山里夜风很凉。


那天他穿的是一套黑紫色的常服,白色的里衣露出的领口掐金线绣着立体的藤蔓刺绣,深紫色近于黑色的绸缎中衣,内置了提花的黑色夹层保证他在这样昼夜温差极大的秋日山林中不会太冷。外套一件收袖口的黑色罩衣,袖口以软皮革质地的护腕包裹,衣襟上坠着景泰蓝的饰珠和莲花形态的金镶玉,在腰带外还系着黑色钉着银饰的皮质细带,刻花的搭扣和银饰在月色下闪着一丝亮光。


姑娘在目送他离开前一直看着他腰带上闪亮的银饰。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他向傀儡说了此事,并讲了自己的想法。傀儡一言不发地听着,但魔司令觉得它似乎在笑。


第二天他醒来后去开门,回来时却发现早饭都摆在桌上了。


那姑娘站在桌边,双手拢在袖中而立。


魔司令惊问道,你没走?


她点头说,昨晚星光灿烂,天意让我留下,我就顺便给你做了早饭。


魔司令在桌前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只觉咸得发苦,实在是难以下咽,连忙吐了出来。


姑娘见此充满歉意地说,抱歉,我以前没有下过厨。


魔司令不在意地摆手道,看你穿着,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会做饭是情理之中。


姑娘说,天意让我来到这里,我可以慢慢学。


魔司令吃了一惊,说,你不打算走了吗?


她说,天意让我走的时候,你留都留不住。


而魔司令却觉得好笑,问道,姑娘,哪来那么多天意?你是怎么看到的?她见他不信,便拉着他的胳膊走了出去。她的手碰到他时,魔司令心中不由悸动了一下。


他换了身有着宽大的袖子和下摆的新衣,主体是墨绿色与银白,两边袖口上打了规整的六道褶,寓意六六大顺,以金珠与银制的蝴蝶饰品固定住,末端定着奶白色的珍珠。姑娘的手搭上了那一串细小的饰品,魔司令隔着衣服感到她手掌的温度和珠饰硌在手臂上的带着温热的坚硬感。


外面有零散几个前来求财的人陆陆续续从门口走进走出。


她拉着他直奔烧香的大殿而去,没人多看他们一眼。姑娘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说,我刚来的时候,你恰好站在门口,像是在等我来。


魔司令说,我未曾等过什么人。


姑娘说,这不要紧,天意给我了暗示,却没有给你暗示而已。我进来之后,将香火插入香鼎的时候,你恰好站在我对面,像是我祈祷的神明。


魔司令说,那时我只是在香鼎旁扫香灰。


其实他心想,神明?若是知道我实为与诸神千百年来为敌的魔族,她是否会为自己当初的想法感到好笑?


从神到魔,不过是一步之遥。


她说,那时候她也在犹豫自己是不是弄错了。等她出门的时候,脚绊在了门槛上,像是被人拖住了脚。


闻言魔司令只得无奈道,姑娘,这可能是这里的门槛有点高。


其实这里门槛已经保持这样快一百年了,在魔司令所知道的这些年里,没人说出门的时候会绊了脚。


他很想用那种阅尽人间事的,降尊纡贵的眼神去看那个较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姑娘,但他终结只是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或许这真是天意呢?他心想。


姑娘就此住了下来,每天都会在日常生活中教魔司令怎么看天意。魔司令发现,在她的世界里,花开骤雨,风起叶落,星光印记…都可以是天意。她还说这跟占卜看卦是一个道理,占卜的人要知天意就要看卦象,其实身边处处有卦象,有预示。比如说喜鹊叫即好兆头,乌鸦叫即坏兆头,左眼跳有喜,右眼跳有灾。麻雀聒噪,口舌是非;瓦片堕落,诸事不顺。梦见棺材官位升,琴弦乍断知己少…而这些只是很多人都忽略了罢了。


魔司令试着去学,这和煞魔子那套理论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人世的推理占卜是不是都这样。但他似乎总是揣摩不透天意,而姑娘也总笑是他悟性不够。


郁闷的魔时常暗自忖度,活了成百上千年的光阴,怎么在这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姑娘面前,悟性就不够了?难道她实际上是比自己更擅于隐藏身份的什么山精怪奇吗?


天意很难领会吗?某天魔司令这样问她。姑娘想了想说,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魔司令没有理解,却也没有再问。他觉得自己迟早会明白。


姑娘留下来的第三个月,到了十五那天晚上,她在一天傍晚为香炉清扫炉灰时手被不小心碰落的香灰烫伤,一旁的魔司令听见她痛得倒抽了一口气,于是急忙走过去。他握住她的手一看,指尖上落了一个小小的苍白如月亮的痕迹。


于是他问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姑娘却说不是不小心,而是因为天意,自己再小心也躲不过去的。它迟早会落到手上,留下这个痕迹。魔司令则不以为然道,怎么又是天意?姑娘说香灰烫手,预示今晚有火灾。听她如此一说,魔司令的心下不由咯噔了一下。


魔司令想着火灾的事,自然忘记了姑娘的手还让自己握着。他的身体一贯偏冷,魔的天性如此。姑娘的手在寒气逼人的秋夜里倒是比他的更温暖,他捧着她受伤的那只手,感觉她的温度在通过这个动作传送进他寒冷的身体。


姑娘没有将手抽回,反而也握住魔司令的手指。魔司令指骨细长而苍白,与他的肤色一般,那是双很好看的手,乍一看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武将所拥有的双手。姑娘葱白柔软的手包裹着他的指节,似乎想要温暖他,又似乎下一秒就要踮起脚给面前这个体温偏低的男性一个没有任何不洁暗示意味的拥抱。


她看着他,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他结束自己的思考。


而魔司令想的是,因为这两天恰好赶上周边的农户人家砍树卖柴,他们把砍好的柴木码放在庙宇四周,说是过几天收柴木的商人会来估价,到时候一并拖走。要是这些柴火燃烧起来,庙宇很快也会变成一片焦土,这样他便又要花时间和精力去再寻他处容身。


于是魔司令说,是因为周围的木柴吗,那我现在就去把柴木搬走,应该就可以避免了。


姑娘说,柴木那么多,你一个人要搬到什么时候?


其实他是可以用法术搬走那些柴木,但姑娘似乎并不知道他不是人类。所以魔司令只好说,那么多柴木搬到明天早上都搬不完,不如晚上看着些,防患于未然。


但姑娘却说那也不行,魔司令迷惑地问,看着也不行吗?难道是天意要烧掉这里?


姑娘叹道,唉,真亏你在这个香火鼎盛的地方呆了这么多年,却是连一点儿躲避危险的常识都没有。魔司令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他躲避危险的常识都没有,这让躲避了中原那些所谓正道人士刀剑数百年的魔司令实在难以服气。


不过处处能看到天意的姑娘却让他生不起气来,何况她还天天为魔司令做饭洗衣。她给他洗衣的时候常常莫名其妙地从衣服的口袋中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譬如骨头的残片,蜘蛛遗留下的网,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丹青色手帕,当然,这个不算。每当收出这些,她便会笑话他,说他可能不是普通人,因为普通人是不会将那些古怪的东西收藏起来的。


魔司令每每闻言总是别扭地找个新话题去岔开她的注意力,姑娘则顺从地不再提起此事,她看着他,眼眸弯弯的,嘴角挂着浅尝辄止的一抹笑。


她这样看着自己的时候,魔司令那张白皙俊俏的面庞总会有些发烧,眼神也习惯性地从她身上转开。他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脸红,但没有镜子,故而也无法妄下定论。


姑娘继续说,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而你要是把柴木搬走或者守着柴木,就是与天意过不去,这样火灾或许今晚不会有了,但明晚或者后天晚上会有。见她似乎成竹在胸,魔司令便问,那你告诉我,如何才能避免你看到的天意发生?姑娘说,这个简单,庙里有水,我们把提水过去,将那些柴木淋上水。这样的话,即使天雷地火,柴木也燃不起来,你也可高枕无忧。


有道理。魔司令点头认同道,这比搬走柴木的办法好多了。


于是魔司令和她从井里打水上来,一桶一桶淋到柴木上。等到柴木淋得湿透时,她身上也被汗水湿透了。


魔司令直起身,对于久经沙场的魔族来说这点程度的动作根本算不上什么,本来他没想让姑娘帮忙,但她一再坚持,魔司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叫她负责把空水桶丢进井口的工作。

姑娘却不满,她擅自改变了分工将盛满的桶提出来放在旁边,魔司令想,她要是如此坚持也就算了。


这晚他穿的是白日所穿的衣服,还未沐浴所以没有换掉。在将水泼洒到柴木上时他开始哀怨地嘀咕为什么要穿这种宽袍大袖的衣服,因为水险些将他的衣袖泼湿。中途两人歇息的时候,姑娘从头上解下自己的发带来,她今日梳的是两个丸子形的发髻,下方各垂有一缕发丝,俏皮宛如稚子。


她的发带是浅紫色底,上有白色的郁金香刺绣与金色蜻蜓。她拉过魔司令的手臂,用它们为他将宽大的袖口束紧,魔司令垂眸看着她为自己细细地折起袖子再用发带系住。


浅色的发带与他今日的服饰并不算匹配,魔司令今天穿的是一身银丝皱的黑蓝色衣袍,这是他最简约的一套,内置浅鹅黄色带有牡丹浮雕料子的里衣,黑色掺银线的宽袖中衣,深蓝色银丝皱的外袍用银边的灰色真丝腰带系着,那腰带是这套最为精细的部分,双面皆可用,其上用双面绣的手艺,以墨绿色的线绣着桂林的象鼻山和与之呼应的水,另一面则是以珍珠白的颜色绣着漓江的江景,点缀着红色的细小米珠做灯笼的样式,交叠的领口在腰带中叠加着消失。


他站起身时,黑蓝色的袖口已经用浅紫色的发带束紧,姑娘笑着说“每次你穿这种需要束袖的衣服时,我总觉得你像是位即将出征的将军”


魔司令闻言回过头,看到月光下的她也站起了身,正一手提着空空的水桶,一手擦着额头此前渗出的汗水。忽然他感到自己因孤身漂泊而长久蒙尘的心中如有了一头小鹿,正在用力撞击他的胸口。


经历过的这几百年繁华中,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魔,男性女性,美的丑的,年轻的年长的,纯情的妖艳的…而他以为自己不再会对任何一个人产生好感。


此时此刻,魔司令知道自己即将陷入危险。对任何异乡人来说,喜欢上一个人,都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就他来说,虽然有百年的时间沉浮人海,但仍是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而一旦喜欢上一个人,感情的左右往往会让他忘记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


这样极易暴露自己。但也就是在那个夜晚,那一个瞬间,魔司令忘记了哪些不可为。他捂住胸口,安抚心中的小鹿。


姑娘见了,问,你心口疼吗?


他忙摆手说,没有,无妨。


她急忙放下水桶,着急地问,是不是刚才提水累着了?魔司令心想,仅是这点水而已,哪里累得着在魔世身经百战的我?但仍是安抚她说,不打紧,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情。我该怎么报答你?


其实魔司令是想说,无以回报,唯有以身相许。但根据他的经验,那都是女子报答世间男人的时候爱说的话。要是自己对这位姑娘说这样的话,肯定会被认为是不懂礼数的轻浮客。她打趣说,你一个守庙的,怎么报答我?


魔司令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但却认了真。在那一瞬间,他忘记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诚恳地对她说“我…我能让你成为最富有的人,让你拥有怎么用也用不完的钱财。”


闻言她捂住嘴,笑得弯了腰。魔司令则继续认真地说,那些钱财会像是流水一样涌向你,做什么生意都财源滚滚,走路都会捡到意外之财。它们会变成你的奴才,你会变成它们的主人。


其实他说的有些夸张,因为魔的术法虽比人类的要强大,却并没有如此神通广大,但在那素白月色下的魔司令确实是如此想的。而她则抓住他的手,叫他不要说了。


“见过吹牛的,但没见过你这么吹牛的。”姑娘乐不可支地说,月光下她的脸显得更加好看了。


你可以叫我做财神,魔司令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认真说。


“我知道你是为了逗我开心,我很开心,谢谢。”她说。但嘴上说着很开心,眼泪却奔涌而出。


姑娘蹲了下来,月光下她哭得很伤心。


魔司令愣在原地,他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在淋湿柴木的第二天清晨,魔司令刚打开门,就有两个人冲了进来,直奔大殿,跪在雕像前面一个劲儿地磕头。只听其中一人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因为拜了您之后赌博没赢钱,便想半夜点燃柴木,烧掉您的庙宇。没想到您显了神通,我们怎么点火也点不着。以前我不信您有神通,如今相信了。求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我们的仇,不要找我们的麻烦…


他听得心惊,却又差一点笑出声来。


庙里第一回有官兵出现,是在中秋的前一天,天气已渐凉。往日里来求财的有各种各样的人,唯独没有官兵,那些官府似乎从来没有愁过钱。站在台前悠悠扫着香灰的魔司令看到官兵冲进来的时候就预感不妙。那些官兵将姑娘住的那间屋围了起来,领头将军在门外喊道,小姐,您的父亲说您若不跟我们走,我们这些人都将人头落地。


他从前来烧香的围观人群口中得知,那姑娘原来是一位官宦家的小姐,因为不愿顺从家中的婚约,在没有告诉家人的情况下就溜了出来,住在了这个庙宇里。偏巧前一阵子姑娘家中的下人来这里烧香,看见了她,便急忙回去禀报了姑娘的家人。那姑娘若是不肯走,不但这些官兵会人头落地,这个庙宇恐怕也保不住了。

她坐在屋里没有出来。


由于官兵阻挡,魔司令也进不去。他不是没想过杀光这些人,但理智始终让他再等等。


他已不是爱冲动的少年人了。


等到中午,太阳光线最强烈的时候,姑娘终于打开了门。官兵们都跪了下来,领头的说,小姐请回吧。那姑娘侧头看了人群之中的魔司令一眼,然后上了官兵驾驶来的马车。见她上了车,魔司令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站在官兵在人群中劈开的道路上。他知道他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魔司令觉得那是天意如此,而天意不可违。


领头的将士提起刀怒目而来,身上起了腾腾的杀意,魔司令也抬起了手,准备幻出魄影。


这时姑娘掀起马车的帘子,对他说,你能来一下吗?


领头的将军只好侧立一旁,让他过去。


魔司令走到马车边上,姑娘微微一笑说,这是天意要我走,今天早上你没注意吗?庙前的桂花落了一地。桂花落地,桂者,归也。哎,教了你那么多遍,你还是学不会。


他想起庙前的那株桂花树。


姑娘朝魔司令伸过手,说,你再过来一些。他握住她的手又往前迈了一步,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香气,那是第一次见到她时闻到的香气。姑娘俯下身,附在魔司令耳边,吐出的温热气息让他耳旁的头饰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她轻声地问,你喜欢我吗?


魔司令愣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喜欢或不喜欢,他真的回答什么都是一样的结果,所以索性不发一语。但他的目光却离不开她。


她似乎懂了,对他浅浅一笑,说,我也喜欢你。


然后她就放下了帘子,马车渐行渐远。


待到车轴印延伸出了庙门,魔司令还呆立原地,后知后觉地迈过门槛向外看,马车已经走了。


门外有一棵八月飘香的桂花树。


地上并没有落桂花。


他那天穿的是白衣服,外有浅金色的薄纱。这套衣服珠子配饰多,洗起来需要很费时费力,白色又不经脏。他尽量少穿,担心姑娘洗起来费劲,但姑娘却说“你穿这套好看的,像贵族公子,银紫色的风信子刺绣跟你头饰很配。我很喜欢看你穿”


他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头上那是角并不是头饰,但她第一次提及的时候便以头饰指代,他也就顺着她的话来。


此后很久他再没有穿过那套衣服,将之视为不祥之兆,甚至一度想过要不要烧掉它。


但又过了许多年,他终于想明白,姑娘之所以离开,可能真的是天意,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更不是那套衣服。


于是他又释怀了。


六十八年后,他闲坐在门槛上看烧香的人来来往往。一位看上去八九十岁左右的老妇颤巍巍地走到他身边。


看到过太多逐渐老去的人后,魔司令只需瞥一眼,便能猜出较为准确的岁数。


没想到你还在这里,模样一点都没变。她对他说道。


魔司令看出她就是几十年前在这里住过的姑娘。


看到过太多容颜逝去的人后,他只需瞥一眼,便能猜出以前长什么模样。


今天有什么天意?魔司令低下头问她。


她笑了,说,天意让我来再见你一面。


魔司令说,你真的能看到天意吗?那晚你说会有火灾,是因为碰巧听到有人说要烧了这个庙。你怕我会跟人结仇,会流离失所,所以假借天意,让我在柴木上淋水。那天你离开这里,你怕我会跟官兵冲突,会暴露自己,又假借天意,说桂花落地,但外面的桂花没有落地。


这时魔司令已经知道,她一定早就知晓了自己并非普通人类的身份了,没有普通人类能数十年如一日般保持相同的容颜。


她笑着说,原来你都知道?


他说,之前我确实并不知情,你走的那天,我看到桂花树,忽然明白了。


老妇人转头看了看门的外面。那棵桂花树还在,仍然飘香。


当年选择在外面种桂花树,是因为魔司令发现这种人间的树寿限很长,能活几十到几百年,有的甚至能活到千年。


那个时候他想,世间容易流逝的东西太多了,或许只有这棵桂花树能与自己作伴。


她收回目光,说,你悟性真的不够,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老妇人笑得开心,说,只要你是有心的人,你看到什么,什么就是天意。


魔司令恍然大悟,原来她根本没有解读天意的本领,而是将天意解释成自己希望的那样。她继续说,所以我走的时候问了你那句话,而你给了我肯定的回答,我很高兴,天意指引我来到这里果然是对的。


她不久后便去世的消息随着那些慕名而来的香客传到庙里,魔司令在寂静的夜晚再仰望星空的时候再也没有了当年的感觉。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他对傀儡说。


第二天他便离开了那座庙,离开了那做无名之城。经过听闻无数次的灯红酒绿之地时,却忽然感到索然无味。


此前数百年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而今一天都觉得无比漫长,盼不到头。


此前发生过什么,此后会发生什么,好像突然都没有那么重要了。魔司令开始相信天意,观察天意。开始相信自己此番走一遭人世,并非是只为某个固定的一成不变的目的。


魔司令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那个姑娘一样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而停留在某座城,某个地方。

他还是独自一人在人世流连,陪伴在身边的依旧只有那个旦角傀儡。


数十年的光阴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魔司令有时候甚至怀疑自己在这里呆的太久,久到把异乡当成是故乡。夜色下他听着林间夜鸟的啼叫,声音在寂静的晚间传得很远。

灭掉烛火的室内一片黑暗,一小片月光随着微风洒进屋子地板上。


暗夜里叩门声响的猝不及防,在这样安静的夜里乍一听有些吓人,魔司令不自觉抖了一下,随即轻轻地来到门边。


他只听见自己胸腔中心脏的跳动声,门外寂静一片。


忽然那不急不缓的敲击声再次响起,在如此近的距离里骤然听见,纵使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惹得他全身发冷,险些往后跳去。终于他的手搭上老旧木门的把手,慢慢将门拉开一道不大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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