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金收兵

这里只有苏厉和魔司令

南柯梦(五)



夜晚的寒气和夜露随着遍洒大地的月光一起泄了进来,魔司令定睛一看,屋前的人脸庞背着光,浅紫色额发被月光映照,泛着一层淡淡银白色的光晕。他没有束发,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月光温柔地包裹着他的身影,使他这个人都散发着一层朦胧。见门开了,他抬起原本低垂的头将魔司令打量了一番,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他欠了欠身。


这便算是行礼了。


从魔司令这个角度来看,对方的头发正好从肩头垂落下来,遮住了一缕照在脸上的月光。他看着他并不算清晰的脸,产生了种怪异的熟悉感,就像在许多年前,他们就见过一样。


他想起来,曾听过一个说法,这还是当年那个让他以姓名换取人偶的人所为他讲述的一套论述。坐贾当时说“您认为,世间的缘分如何呢?”


什么缘分?他问。


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缘分,你在某处遇见某人,在某个时刻发生某件事,在某件事发生时刚巧所持某种观点,甚至你生命中所遇到的每一场雨,都是缘分。


还有这样的说法?他抬起眼看了看对方“你有什么见解”


坐贾说对我而言,世界上其实从来没有缘,只有分。有缘无分,其实就是无缘无分。比如说,两人相遇又相守,就是有缘有分;两人相遇不能相守,便是有缘无分;两人没有相遇,便是无缘,无缘相见自然谈不上相守,也谈不上有分无分了。


魔司令说,这难道本不是世人公认的“缘分”之说?可坐贾居然不承认世界上有“缘”,只承认世界上有“分”,这显得有些奇怪。


坐贾说,这么说吧,人海茫茫如星空渺渺,有人说,世间如此多人,你偏偏与这人或者那人相识,便是缘。其实这是不对的。人既然来世上一遭,就必定认识一些人,这是无可避免的,就算你不认识这些人,就会认识那些人。总有一群人在你生命的不同时期不同地点等着你去认识,等着每一个人去结自己生命里所谓的缘。


“人生在世与人相处,就如一头扎进喧闹的人海集市,必定看到许多人,碰到一些人,有人跟你同行,有人跟你擦肩,无法避免。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遇见的事物,那就不叫缘,也没有缘。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你以为是缘,但如果那个心爱的人不出现,你仍然会遇到另一个心爱的人,或许与她相伴一生。以此推之,假如你遇到了心爱的人,以为是缘,或许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原本会更加心爱的那个人,却与没有这么相爱的人相守一生。”


因此,所谓的缘,是人们自己欺骗自己,又骗骗他人罢了。


魔司令在往后的岁月中渐渐从他人的欢喜重逢,悲欢离合中悟出这样的道理,但他对此有些自己的理解,并不完全同意坐贾当年的说辞。


他认为,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伤。


后来,他遇到了凡事都能看出天意的姑娘,然后,她离世许多年后,魔司令又久违地迎来了自己的访客。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两人都一语不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魔司令感觉对方的目光自抬起头那一刻起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可定睛一看,那金色的眼眸又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像是在看自己,又像是透过一层烟雾在看谁。


因为半背着光,魔司令只看见他被一丝白色覆盖的脸,对方是个面目秀气的男性,他的头发似乎是黑色,有着好看的浅紫色刘海,又或许是银色,他的鬓角也是这样的浅色,发梢随风轻轻扫着他的下颚轮廓。


丑孔明其实在屋外站了许久,他犹豫着要不要叩门,门如果开了自己该说些什么。


直说我是某某想来投奔你希望你带上我一起走,似乎意思太浓不妥;委婉点问需不需要可靠而熟悉环境的帮手,又似乎意思太淡不明。

意思太浓会惊扰他,意思太淡他会不以为然礼貌回应。几天的跟踪下来,他感觉魔司令是个内敛含蓄的人,或者说内敛含蓄的魔更恰当。

所以,在犹豫了半个晚上后他终于敲了敲那扇门,门开的时候他先抬起眼仔细观瞧开门者的模样,他毫不掩饰地盯着眼前的魔,和多年前比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白净脸庞和俊秀五官,半身隐在暗中。


他只叹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这句诗用在此并不妥当,但他一时半刻也想不到其他感慨。对方数年来都保持着一样的面孔,并没有变化,丑孔明自己却早已换了模样。


自己现在的样子他一定认不出来。他想起刚刚蜕变的时候,这张脸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于是丑孔明想,干脆取一个新的名字,算为自己的又一次重生做的庆贺。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潜意识里已经将自己当做了一个全新的重生的人。以前的他不是没有蜕变过,但每一次的蜕变,他都仍是自己,仍沿用着曾经那一成不变的姓名。


除了这次。他想,如果我告诉他我叫苏厉,他会不会把我和当年庙里的那个人联系起来?他又想,最好不要,我一点也不想他记得那档子事,就好像我欠他情一样。本来我就不欠他什么,是他一厢情愿的。他这样想,后来,他也是这样想的。


人生如梦如黑夜,虚幻又蹉跎,世间人可以是可怜的眠者,也可以做佛一样的醒者。魔司令认不出眼前人,丑孔明也避而不谈。



“小人名叫苏厉,乱世难生存,白日里偶见大人气质非凡相貌脱俗,想必不是普通人,故而生出追随之意…”


他斟酌着前半夜想出的所有开场白,最终将他们揉成一小段模糊的话。


“……”


沉默。


苏厉想,是不是我的口音奇怪,他根本听不懂?右转念一想,他行走人是数十上百年,各地方言应该都有曾耳闻,听不懂应该不至于。


魔司令则感到奇怪,他明明不认识这个人,却总有些若有若无的熟悉感,就像煞魔子在古早的岁月中曾多次向他展示的魔术一般,好几次他差一点就能够拆穿他的把戏,但总差了那么一点。现在他就是这种感觉,眼前这个人让他感到熟悉又不那么熟悉,陌生又不那么陌生。他说他名字的时候魔司令认真想过,在记忆里根本没有叫这个名姓的人。


而且他很明白,他身为魔,在人世中怎么会有相熟到能找上门的故交。


魔司令想不明白,于是他决定沉默着等待苏厉继续往下说,苏厉则一言不发地等着魔司令接话。


夜风灌进敞开的门扉,吹得魔司令轻轻打了个哆嗦。门外的苏厉见状,犹豫道“…您…”


“你先进来吧,夜风怪冷的”


苏厉小小地吃了一惊,他惊讶与这个魔的戒备之心竟然如此之弱,但他很快想到自己现在以弱者之姿行于世间,他笃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似乎也说得通。


他想到早些年,投靠北竞王,那时自己也是这幅姿态,开口王爷闭口小人,但竞日孤鸣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该在什么时候派上用场。不痛不痒跟了他几年后,竞日孤鸣便让他自行在中原走走,说的是苗疆目前没有他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给他放个假,但苏厉非常清楚他的用意。于是他便顺了他的意,说了些王爷保重身体这样的场面话后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苗疆的境界。


竞日孤鸣哪里是要给他放假,分明就是让他出去探寻四处的情报。但他温顺地照做了,因为他知道以竞王爷的能力,信书总能够及时而准确地送到自己手上。


他先去了苏杭,柳州,巴蜀,然后一路北上进京,去了还是丑孔明时曾当差的西厂。他看过了又是江南好风景,却在故地重游时未曾有幸享受一番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意境。


于是他漫无目的地在大地上游荡,直到某天他在一条人烟稀少的林中小径上与行色匆匆的魔司令擦肩而过。


那时他蹲在道路一侧,盯着路旁的蚂蚁发呆,魔司令从他身后走过,带起一阵风,苏厉几乎在瞬间就认出了对方,他猛然回头,对方已走出去了一小段。


苏厉在记忆力搜寻这个人相关的印象,终于想起来那座庙和那场雨,那升腾的魔焰烧得木材噼啪作响。所以,又是他啊,那还真是有缘。

他站起身,魔司令已经走得不见影了,苏厉调转方向,慢悠悠地跟了上去。于燕驼龙缠斗的这些年,让他对魔气也变得敏感起来,要跟上对方不是难事。


现在,他顺着魔司令让出的空间进了那座有些倾颓的屋,并顺手关上了门。


或许是因有不速之客的到来的,使得那晚的冷意变得尤其让魔司令记忆深刻。他觉得那是他和苏厉的第一次会面,苏厉却知晓在他还是丑孔明的时候两人就见过。


起初,魔司令对他还抱着几分戒心,苏厉倒也是聪明人,对方不想说的他一个字也不多问。即便有两个人在身旁跟着,魔司令仍保持着和傀儡说话的习惯。


他更信任不会说话的死物,即便有时他并不觉得那个傀儡真的毫无生机。


苏厉是个不难相处的人,聪明,会审时度势。有他同行明显少走了不少弯路,虽然本就没有明确的目的。


魔虽然令人恐惧,但是魔司令毕竟安分守己,不显山不露水的。在世间呆久了,他几乎就要将自己误认一个人了。


苏厉在某一天敲开他的门“魔…魔先生,您有下一步的计划吗?”他叫他“魔先生”的时候结结巴巴,不知道这样称呼他,他会不会有意见。


可魔司令在相处中又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名字,每天大人大人地叫似乎有些引人注意,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魔先生”果然有意见,他不高兴道“请不要这么称呼我”


“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叫我魔司令吧,这是我的封号,或者类似的都可以。但请不要叫我魔先生”


“那为什么不能叫魔先生?”苏厉追问,他想试探对方是否会恼怒于自己的问题如此之多。


魔司令看了他一眼,语气怪怪地说“请问,我叫你人先生,你觉得高兴吗?”


苏厉不禁笑了一下,随后一脸尴尬。


于是自此之后,他便在人少的时候叫他司令大人,再往后,便只在人前这样称呼他了。


他以前也曾问过魔司令究竟要去哪里,魔司令并没有一开始就说实话,他说你对人世了解,带我四处走走吧。


于是苏厉带着他沿着运河一路北上。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早注定的天意,一年多后他们兜兜转转又绕回了魔司令曾长住过的那座城附近。只是故人已逝,旧城不再,城中的一切自然也变了样。


在这段时间中,魔司令渐渐放下对苏厉的戒备心,加上苏厉凡事几乎有问必答,就连他曾经过往魔司令都问了个清楚。


或许他真的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常常这样对傀儡说。


傀儡无言地望着他,一如往昔。


而苏厉站在窗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掩藏着自己的气息不惊动斜侧的魔司令。金色的瞳孔里只映着他的身影。


他的袖口露出浅褐色的一角,那是远在苗北的竞日孤鸣差人送来的书信。苏厉想我果然没看错人,竞日孤鸣就是那种无论自己身在何处,只要尚且隶属于他,是他的朝臣,那就必然会在某日接到他所下达的任务。


所以信上所说的自己近况如何就显得毫不奇怪了。竞日孤鸣说让他保持现状,跟着魔司令,说他会是开启魔世的线索,如果魔司令要这么做,你就帮助他,然后伺机将之处理掉。


他不知道竞王爷的用意,充其量是猜测对方是否是想开启魔世封印。不过既然上级发话了,那就按照他所言的来吧。


在魔司令回身前,苏厉先悄悄绕到僻静处将书信烧的一干二净,他看着那些黑色灰烬飞得越来越高,它们橘黄色还燃烧着火焰的边角在逐渐低垂的暮色下如同星光。


对身旁人的这些小动作,魔司令一无所知,他近乎虔诚而认真地继续着漫长的寻觅,而当他再次或是偶然或是天注定般地绕回那座城的时候,它已经由黄泥土的城墙变成了青石烧造的石砖墙,城门上挂了牌,上书“保定城”。这时魔司令才知这城并非无名,只是自己始终不知罢了。


司令大人,我们下一步怎么办?要进城去看看吗?城市人口稠密,会留下妖神将的消息吗?苏厉恭敬地为他递上披风,问道。


这些日子里,他已经逐渐了解到魔司令的目的,一边听他说这些,一边在暗地里惊叹竞日孤鸣的消息网络之广阔,信息之准确。


魔司令看着屋外逐渐暗下的天色,沉默片刻,说再等等。


“等?”苏厉似乎没想到魔司令会这么说,就像原本以为他会有什么能有改变僵持现状的办法似的。


“当然,天意如此。就像明天要下雨,你能有什么办法?”魔司令撇了他一眼,又继续望着屋檐上面的天空。


这是一座有些像四合院的建筑,从这个角度往上看,四周都是青瓦屋檐,看到的天空是四四方方的,有种坐井观天的感觉。


在这种朦胧又湿润的氛围里,魔司令的思想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往事一桩桩浮现,如洞中观火。


可往事很远,参与过的人也几乎都成为一抔黄土,恩怨终成了这一世的累债。就像命运在头顶下了场冰雹,有的人能跑,有的人能躲,有的人既不能跑也无遮风挡雨的庇护之所,只能与这世间共风雨,以命博一丝自由的呼吸。


我叹天地间,万物何相催。人与物无连,物与人何猜。


他回到房中,陷进椅子里沉默地闭上眼。


外面开始落下雨来。


苏厉也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点燃一炷香,看着黑暗中淡薄的白色烟雾袅袅升起,燃烧香头在暗中忽明忽暗地发红,像波涛中的一片枯叶。


他想起第一次和魔司令相遇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燃着香的雨夜里。


后来每次他闭上眼睛聆听檀香燃烧的声音时,仿佛就又回到了那天他们庙里初见的夜晚。


有时候他也会想起十代香妃,但他不记得她是否喜爱焚香,他只记得自己对她爱恨交织的过往。然后,然后他便会收回思潮,不再继续任由自己的大脑思考这些问题。


隔壁的魔司令在梦中又一次梦见魔世的大殿和黑沉的天,梦见他们躬身向帝尊行礼后条不紊的退出鬼祭贪魔殿时的样子。


他从梦中醒来,屋里黑漆漆的,浓稠的黑色似乎使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魔司令再闭上眼,头脑逐渐变得昏昏沉沉。头有些疼痛,他想睁眼,却只感眼皮沉重地睁不开,想起身四下里走走,身体也没有气力。他想抬起手来给自己一点疼痛的感官刺激让自己清醒,但随意搭在小腹上的手就仿佛被千斤之力压着动弹不得。

他只好努力去睁开眼。


似乎过了许久,他的眼睛睁开了。


可是睁开眼后他发现自己不在屋里,而是站在一片院落中,脚下踩着松软的沙土地,抬起头来便是稀疏的树冠,冷白的光顺着树叶的间隙撒在地上,斑斑点点如喷溅的白色血迹。


魔司令想抬起手触碰那些光束,然后他发现自己的手也能动了,手掌穿过了那些光束。


接着,他全身都行动自如了。


他转身离开树下,又看了看四周,这里有一幢不大的黑砖黑瓦木窗框的房屋,墙体那么黑,让他不由怀疑那屋入了夜会不会凭空消失掉。魔司令朦朦胧胧中觉得这棵树和这间屋似曾相识。


他终于想起这是记忆中的房舍。


天上的月光和黑色屋墙与魔世的环境非常相似,却有区别。魔世的月亮是红色的,终年高悬,没有白天黑夜之别。不由自主地他走到了木窗下,从窗外往里看。魔司令探着头观瞧,看见内中居然有苏厉的影子。


魔司令一惊,急忙伸手想推开窗。可是手一碰到木质的窗框,他就不见了。


他一惊,双目便睁开了,随即手脚也恢复了知觉。魔司令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随着动作从他肩上滑落。


他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入定了。魔司令听闻过这种人世的修行方式,也知道没有任何入定基础的人擅自进行会相当危险,极有可能会出不来,于是凡间的肉身就这样死去。而对于为何苏厉会出现在其中的问题,魔司令给自己的解释是因为苏厉是这些时间以来唯一跟随自己的人。


魔司令觉得,自己梦见苏厉,就如同偶尔地梦见许多年前那位姑娘一样。


窗外依然黑云压境,山雨未停,风呼啸拍打着窗户纸。他感觉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其他亮光,裹挟着腥味的风从未关的窗钻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他翻身下床举着手够到窗户的木头框架,砰的一声关好窗子,震得屋檐上的灰尘簌簌直落,漂浮在紧闭的窗外檐下,又被雨水裹挟住重重落地,溅起水花。


他回到床上将被子拉到头顶,胳膊环抱着曲起的膝盖,整个人再次陷入黑暗而安稳的睡眠。

他没有再做梦,一觉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上,在金色阳光照耀的大地上,魔司令登上自己曾经待过的那座山,苏厉似乎前一晚没有休息好,却仍坚持随他上了山。他们从山上望着山下人家的梯田。一望无际的水田里树立着好些稻草人,现在刚好是谷物稻子还没有收割的时候,每块水田里几乎都立着一个或精致或粗糙的稻草人。它们就像是稻田的守护神一样,让想啄食的鸟雀不敢接近,可魔司令知道,稻田在收割之后,这些稻草人就被稻田的主人们像垃圾一样抛弃。稻草至少会被收起来码成草垛晒干收好,或者堆进牛棚给牛做饲料,而稻草人们则在田间水边腐烂。魔司令暗自想着,如果夜晚走路不小心突然碰到一个躺在地上的稻草人,普通人肯定会吓一大跳,以为遇见了鬼。


曾经姑娘认为他是等候自己的神明,他那个时候觉得,从神到魔不过一步之遥。


现在他想,从神到鬼,也就一步之遥而已。


想着想着,他就想起那个姑娘曾说过的一个关于稻草人和妖怪的故事来。那时候她非常喜欢给他讲故事,讲王侯将相,讲儿女情长,讲神魔怪谈,讲江湖流亡。


故事内容他已经记不大清,但在结尾的时候魔司令问她“你说,那稻草人为什么舍弃自己来救妖怪?那不是一个坏妖怪吗?”


那时,姑娘似乎有些困倦了,她眯着眼想了好半天才说,因为坏事做得太多,偶尔也要做做好事的。


魔司令来了兴致,本想催促她多说说,但见她面露疲态,便劝她先回屋休息。


姑娘却打起精神对他说,因为那个妖怪在很多年前,曾从这里经过,看到了那个稻草人,于是开了一个玩笑,说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伤。做一个稻草人最好了,既有人形,又能不动。没想到这话一说,那稻草人竟然动了一下,接着哭了起来。妖怪忙问它,你哭什么?它说,我在这水田边守了好多年,最早是一个年轻小伙儿割了这水田里的稻草做成了我,把我立在这里的。如今他已是八十多岁的老头,八十多年来,从未将我换掉,重立新稻草人。前几日我听路过的人说,他已经气息奄奄,时日不多,却念叨着要来给我换一身衣服。今早听路过的人说他已西去,傍晚入土为安。我羡慕能动能伤的人啊,恨不能去他家里看他一眼,送他一程。


说到这,她不禁轻叹一声,说,看来事无全面,凡事都不可兼顾。


她接着说,后来那妖怪便将自己的修为给了一些于它,让它能在傍晚时分去看那老人一眼。但妖怪也告诉它,一旦有了修为,便会心生贪念,难再心甘情愿做稻草人、不动不伤。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它竟然能保持一动不动,对人间世事冷眼旁观。更没想到,它会因为当年自己的一时善举而舍身来救自己。


末了她又感慨地说,没想到还有这种拼死也要报恩的妖怪。魔司令说,其实它这样也挺好的,数百年来在这里做一个人间的看客,而不参与进来,未必不痛苦。


姑娘看了看他,问道,不参与人间世事,就会痛苦吗?


魔司令说,我听说妖怪历尽艰辛要修成人形,莫不是被人世所吸引。不然的话,何不修成牛羊马犬?何不修成虫鱼草木?何不修成一条河,一座桥,亦或是一缕清风?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得树木枝桠乱晃,一些叶子被风吹得簌簌直落。


魔司令感觉扑面而来的风撩起了他的长发,恍惚之间似乎有一只宽大的手从脸上抚过。


他抬起手来,想要抓住那阵风,可是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的心里莫名失落起来。


“所谓不动则不伤,但谁又知道当事人心下何感呢?”


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言不发,魔司令感慨完似有所感,他也侧头看着她。两人对视了片刻后姑娘率先垂下目光,从魔司令发上取下一片落叶。


“风把它吹到你头发上了”她说着,将叶子递给他。


魔司令接过它,看了半晌,像要从那片普通的叶子上看出什么似的。


他站在门前,这时风吹过,一片落叶飘落到他脚下。


他想起自己的庙宇,魔司令想再去看看,也不知现在那庙是否还在,那桂花树又是否还在继续开枝散叶。


他凭着记忆和苏厉一前一后地又走了一段路,那座很小的庙堂披着淡淡的林中薄雾慢慢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什么庙?”苏厉问道。


“或许算财神庙”魔司令想起自己曾跟那个姑娘说的话。


“你可以叫我做财神。”


“我很开心,谢谢…”


……


“您要拜庙吗?小人有很多钱,您无需为这个发愁”苏厉说。


魔司令自然不是为了拜庙,因为他知道所谓“财神”就是他自己。百年前他就能以法术招财,百年后照样也能如此。


就算没有苏厉,他也从来没有因为钱的事情发过愁。


“我只是想看看财神”魔司令略带惆怅地说,他跨进庙门,苏厉只好跟上。


庙里破败不堪,掉漆的财神像蒙着灰尘和蜘蛛网,香案上还散落着屋顶落下的碎木片。


苏厉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司令大人,您一定不知道,传说百年前这里有个仙家呢。


仙家?魔司令故意反问,他没想到他了解的竟如此详细。


“当然,据说仙家是个英俊的男子形象,他是财神,很久前的那些人说拜了他就能有钱呢”他兴致盎然地说。魔司令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天空。


出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庙前的桂花树枯死了。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天上只零散着几颗星。


魔司令坐在屋后的廊道下,回忆着百年前的往事,恍若隔世,又如南柯一梦。


苏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魔司令回头看了看他,往旁边挪了挪。于是苏厉挨着他坐了下来,魔司令问他“跟我继续说说那个财神的故事?”


苏厉便继续说,当年据说这位仙家富甲天下,但他的富裕并不是因为会赚钱,而是因为他最早是以招财术而扬名的。钱对他来说,只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罢了。


魔司令点了点头。


在别的仙家费尽脑筋去获得人们庇护的时候,它已经有了千千万万的信众,甚至有了属于自己的庙,被人供奉,香火不断。


苏厉又说“司令大人您知道吗,仙家都需要靠着人气渡劫的,这个人气既可以说是非常字面意思的人的气息,也可以说是人情味儿。对于仙家来说,最好的隐藏方式并不是依附在人身上,也不是修炼成人形隐藏在常人之中,而是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庙宇。因为庙宇里常年都有香火气,有许许多多人的信仰,除非是穷凶极恶,要不然雷劫是不会降临到人间庙宇里的。”


魔司令又点了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而这位黄仙八百年前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庙宇,这还不算,民间许多人家在家里给它供了牌位,想祈求它的庇佑。也是因此,人间处处都有属于它的香火。


它的修为也随之突飞猛进,远远超过其他仙家,它很快就修得人身,羡煞了跟它修炼时间差不多的同类。


有了人身后的它挥金如土,享尽了人间繁华。过了百年后,它开始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最终还是回到自己的庙宇,化作一名世间最普通的守门人。每当清晨鸡鸣破晓之时,它便起来开门,让求财的人们进来烧香跪拜。每当天色暗淡,夜幕低垂之时,它便关门谢客。


然后他遇见了一个人类女孩,他们两情相悦,女孩每天都会去庙里找他。仙家很满意当下的生活,却是心知这样的生活无法持续太久。


“因为人的寿命只有区区百年光阴,而他则可以活千年之久”苏厉怕魔司令不理解,于是解释道。


魔司令的双目光随着苏厉娓娓道来的故事开始逐渐陷入迷茫和混沌,他想起那个处处能看见天意的姑娘,想起她说过的那句,天意只让有心的人看到。


苏厉还在说那些无知世人编撰的故事,魔司令站起身时,他也停了下来。魔司令回屋端出一壶茶,白色的热气顺着壶盖未关严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漏出来,苏厉不解地看着他。


“你讲这么久也不口渴?”魔司令揶揄道,他放下乘着茶具的托盘,重新在他身边坐下。苏厉喝了一口茶水,茶的味道有些淡,还很烫,所以他将杯子放了下来。


他将手肘撑在膝上,手拖着脸侧头看着他。


“继续”


苏厉继续说,但后来那个姑娘终究是被家里安排了一场婚姻,她注定与那仙家无缘。于是她选择在数十年后自己最后的时光里再去一次庙中,与深爱的男子告别,然后心无牵挂地在一个明媚阳光的下午安静离世。而那仙家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不久,也离开了那个庙宇。


从此那座财神庙再也没有灵验过,人们起初徒劳地上供祭拜,但终究是人去楼空,那庙也成了一个空壳。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不动则不伤。魔司令心不在焉地评价说。


所以对于妖怪来说,这句话也成立。妖怪得了人身,就有了人的欲望,也有了人的烦恼。苏厉跟着总结说。


“人的烦恼?”魔司令反问。


“贪嗔痴,爱别离呀”


“那你也是人,你可曾有这样的烦恼?”魔司令问。


“当然有”苏厉说,魔司令还要问,苏厉将食指竖在自己唇边。


“别问”他金色的眼眸中闪着精光,那时魔司令觉得他倒是更像黄仙。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魔司令跟在苏厉身后,走了一阵后,他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保定城。


“您是不想离开吗”苏厉见他如此,便停下问道。


“无所谓离开,也无所谓回来”魔司令说。


他早在蒙古太祖重修这保州城的时候就来过了,后来保定由土城改为砖城时,他也来过。

看了看眼下成片的擎天松柏,寒水湖中游着品种不明的鱼。魔司令觉得自己是在这幽深之地呆久了,几乎都快要忘记外面还存在的其他世界。正所谓忙里不知时日,故土的记忆已是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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